一年後，不周山頂。

這是跨越了時代的界限聳立在大荒之隅的不合之山，山勢綿延，千裏冰封；這是凡人無法涉足的神龍領地，龍威千載，生靈絕跡。

她將要在這裏展開一次豪賭，此生唯一的一次機會，賭上她的生生世世肉體魂靈。

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她四海為家，跋山涉水，走過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大千世界，紅塵萬丈，經歷了世故人情，品嘗了喜怒哀樂，她帶著他送的“沈水龍雀”橫掃不平，闖蕩江湖。

起初的一個月裏，她東躲西藏，甚至是跑出了中原，生怕被歐陽少恭找上門狠狠教訓一頓，畢竟她毀了他的心血，闖下了彌天大禍，但是後來慢慢地，越是看到這世間的種種，越是沒有後悔自己的選擇。

她依然不停地做夢，離開了青玉壇之後她的夢更加的豐富多彩，也更如身臨其境。

曾經路過南疆，聽聞有處神秘古老的烏蒙靈谷，近千年的傳承，外有結界籠罩，內有祭祀守衛，深受女媧眷顧，卻在百年前慘遭滅族，她在紅葉湖兜兜轉轉，順著一處崎嶇山道，鉆過了低矮的樹洞，走進了大約是村落的遺址，荒草蔓延，吊橋腐朽，她飛身而過，站在了中央的祭壇上，仰望著青苔斑駁的女媧神像，神思恍惚。

她有去過西北荒漠，領略到大漠孤雁，長河落日的邊塞壯景，她從近百名的護衛人員中脫穎而出，跟著中原的商駝隊來到這裏尋寶，她抱著重劍坐在火堆邊看著風情萬種的舞娘帶著面紗妖嬈多姿的擺胯壓身。

臨睡前聽著當地的向導捋著山羊胡，啞著嗓子悠悠地講訴古老的傳說，傳說這片荒漠過去也是綠蔭環繞，芳草滿地。這裏有一個富饒美麗的部落，篤信神鬼巫術，族長有一雙兒女，哥哥自小聰慧靈敏，妹妹卻笨拙愚鈍，顯著對比下，族人都對妹妹失望透頂。

在一次聚眾打獵的過程中，妹妹失足落馬，本是處在彌留之際，沒幾日居然起死回生，至此像是開了竅，和哥哥一樣，眾人欣慰，兄妹感情亦日漸深厚，二人相約長大後哥哥繼承族長妹妹便要做上大祭司輔佐哥哥，兩人無話不談。不想某日，哥哥開始對妹妹驚嫌恐惡避之不及，深究其因竟是妹妹已被借屍還魂，眾人皆驚，村中的大祭司後來親口指認妖人，眾目睽睽之下，妖人被焚燒殆盡，據說，臨死前，妖人發狠要詛咒，至於是要詛咒所有人還是洩露了她秘密的哥哥，到了今日成了不解之謎。

只知道，至此，哥哥傷痛欲絕，自責不已，沒過幾年就郁郁而終，而這裏也不斷地因為天災人禍而漸漸人跡罕至，最終慢慢被黃沙傾覆。

至於寶物，據說是哥哥曾下令重修了妹妹的衣冠冢，然後在臨死前拖著病重的身體啟開墓冢放進去了他們部落的至寶，大祭司的秘傳至寶，然後封死了墓冢。

傳說倒是有鼻子有眼，可惜他們整個商隊幾乎要把那片荒漠翻個底朝天都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在一次沙塵暴中損失了兩員大將之後，只得悻悻然打道回府。

她回到了中原，直殺慕名已久的江南水鄉，恰逢琴川的花燈盛會，她興之所致便留宿此地，當夜還借了琴川方家的光，上了最大的舫船，盡情欣賞川上風光。

說到琴川就不得不提琴川百年望族方家，原本就是琴川大戶的方家和門當戶對的孫家結了姻親後就更是如虎添翼，尤其方家第三代家主，方沁兒經商天賦奇高，且手段強硬，眼光精準，頗有當年方家二姐的風範，一路將方家發揚光大，屹立百年不倒。

此時，她幾乎恢覆了全部的記憶，心中隱隱有了一個念頭。

她繼續北上，還去了前朝故都長安城，長安城依舊金碧輝煌，歌舞升平，進了潼關，站在港口看著黃河奔騰，耳邊恍然響起了熟悉的琴音。

從突厥回來的途中，她仗著武藝傍身，今生又得歐陽少恭維護長大，空有過去的記憶，不知退讓惹惱了對方的黑道勢力，派出了數名高手誅殺她，她力戰不敵，敗走而逃，力竭昏厥之時被人救走。

一連幾天昏昏沈沈，她知道不是身體傷勢所致，礙於形勢未明，便將計就計，結果某一天忽然清醒了過來，馬上就發現了妥帖地放在懷裏的銀票，桌上放著藥瓶，和一張符紙。

從此，她開始斷斷續續地給歐陽少恭寫信，寫她的見聞，她的所想所感，有時還捎帶著地方特產，偶爾是一兩本琴譜，她從不去寄出，僅是離開一個地方的時候留下了這些東西。

即使從未收到回信，她也堅持如此，甚至沒有懷疑那些東西是否到了歐陽少恭的手上。

一個月前，她用了那張符紙，讓血符鳥帶去了她的口信，然後前往了不周山。

厚厚的積雪沒及膝蓋，常人寸步難行，她硬是用法術融出了一條小路，雙手握著重劍每走一步就深深地紮進雪堆，她早就換下了輕衣羅裙，穿上了勁裝馬靴，披著的裘皮大氅被雪風吹得上下翻飛。

銀裝素裹，茫茫無際，她憑著一絲直覺朝著那個方向前行。

“遠古的魂靈，前方是汝不該涉足的領域。”

一霎那，風停雪止，萬籟靜寂，所有的聲音都離她遠去，威嚴浩渺的氣息挾著紫電青霜轟然而至，從不周山頂陣陣激蕩擴散。

她身置在停滯於半空中的紛揚的雪花中，仰起頭，烏黑的瞳仁裏映出了灼灼的光耀，在淩駕於眾生的威勢面前，她毫不退讓，“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是為了找到那個地方。”她繼續拔足前行。

一聲震天動地的龍吼噴薄而出，仿佛要撕裂空間一般的強悍震懾，天地都要為之驚顫。

她蹙眉停步，熬過了耳邊震耳欲聾的聲響，勉強忍住了從身體深處蔓延出來的戰栗，還是不放棄。

“天道冥冥，因果輪回，單憑一意孤行終將功敗垂成。”浩瀚的意念吸納了她的意識，阻擋了她前行的步伐。

她不再正面對抗，而是閉上了眼，然後緩緩地說道，“那個人……遭受了天道不公，也……做了許多錯事……天道……便是天道讓我們淪為此地，可是……我知道，他那麽恨，活得那麽痛苦全是因為他比誰，比任何人都要眷戀著這個世間……被自己所珍視的東西毀掉……這樣太悲慘了……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他陷入萬劫不覆……雖然我不是很喜歡這裏，但是這是讓我遇見他的世界，所以，我想爭取一個機會，一個能讓他看到希望的機會，賭上我的所有，那麽如果失敗了，至少我不會再看到他毀滅的那一天……”

“這一次，全憑天命做主。”她睜開眼，眼神清明堅定，語氣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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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絕壁懸崖之上，看著四周斷裂的山體環繞下的那團殘餘的混沌神光，連光與暗都被這強悍無匹的威力碾壓成了薄霧雲繞，耀眼的紅蓮在石峰裂隙間綻放，翻騰的火舌席卷著地底的巖漿奔湧而上，又被融成一體的清濁之氣吞噬殆盡。

一個纖細的身影在那神光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潰散重聚。

她果然一直都是最了解他的那個人。

君臨蓬萊的永恒國度，那個荒誕的妄念從他費盡心思用辟邪之骨重生她的那一刻就逐漸被另一個心思取代——既然世事無常，世人薄幸，那麽他又何苦亟亟尋求那些無關緊要。

千載轉生，她無數次地來到過他的身邊，他卻毫無所覺，錯失良多，而現在他終於真正地抓住了最後的一次機會，讓她能陪伴在他身邊。

所以，他如今最珍視的，所能擁有的，唯有這個人。

然而，畢竟是最後一次機會——即便他使盡渾身解數保她此生無虞，她還是會長大，會老去，直至一旦死去，連靈魂都會化作他再也無法辨識的荒魂消散於天地。

而這是放棄了輪回，拖著這幅不老不死的軀體的他，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

這件事所帶來的恐懼，從三年前她受傷的那時起就成了他心底無法拔出的刺，無時無刻不折磨著他。

她一天天長大，從咿呀學語的嬰兒，到活潑天真的孩童，再到嬌俏的豆蔻少女。他履行了他們的約定，帶著她日漸接觸到了他諱莫如深的陰暗，這期間的每一次，他都揣著一絲忐忑試探她的底線。

於他而言，正如他自己所說，沒有什麽比讓她開心地留在他身邊更重要的事了。也就是說，比起以失去她為前提的坦白，他寧願營造出美好的假象讓她陪在他的身邊。

因為，他試過，而當她流露出那樣的神情時，那真是一種令他無法忍受的痛苦，那是比仇恨絕望更深入骨髓的悲涼。所以，從那以後，哪怕是有半分勉強她的事他都不願再去做了。

與此同時，她也在時時刻刻踐行著自己的諾言。

她拼盡了全力，用自己的小腦瓜去理解他的所思所想，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待那些她聞所未聞的事情，這個過程，就如同在凝視深淵的同時也被深淵凝視一般，有一段時間她噩夢連連，經常夜半驚醒，輾轉難眠，就連翻閱那些古籍經典，那時她的眼中也帶上了冷漠刻薄的深思。

這一系列的變化，他看在眼裏，卻從不插手，他自認無論最後她變成了怎樣的心性都是無所謂的。

但是，慢慢地，她的眼中有了更堅定的神采，不同於他的，就像過去的施定閑那般，充滿了生氣的神采。對於他的逆行倒施，她逐漸有了不讚同的看法，並不是每次都會反駁，但是有時候她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像過去的施定閑了。

他猜，她快要恢覆記憶了。

她是他親手治療調養的，她的身體狀況，他比誰都了解。

所以不出他所料，她對重劍天生有極佳的掌控能力，最擅長的法術也是火系和土系。學習武藝法術的時候，她一反平時憊懶，反而勤加練習，起初更是猶如發狠一般，他時時勸慰不見效果只能強行用藥，時間長了，她自知拗不過他，還是老老實實回到按部就班的狀態。

原本他以為她會按照他所預期地成長起來。

但是，他忘了，她是施定閑。

當他回來時發現了滿目瘡痍的暗室，一掃而空的丹閣，付之一炬的手劄，不可否認他的勃然大怒，然而在他的憤怒之餘，內心有了一絲不合時宜的歡喜，這個他一手撫養長大的女孩子到底成長得超出了他的預期，她終究是那個讓他始料未及的施定閑。

從南疆，漠北到中原，他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新藥的研制也出現了階段性的突破，他又以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了，當初的一年之約界限將至，屆時他會親自帶她回來，讓她在及笄之前，服下新藥。

而這所有的自以為是終結在一月前，他意外地收到了她用血符鳥帶來的口信——

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他心中不詳，循著符鳥的蹤跡，一路追蹤到了所有弟子都跟丟了的不周山，那個時候，他才想起了一個古老的傳說。

在不周山的龍冢深處，創世的火種擁有斬斷龍角，掀毀龍鱗的焚燒毀滅之力，在侵蝕龍血，劈裂龍脈的太古神雷之下，得以殘留的盤古神光和鴻蒙的清濁之氣，可以毀滅與重塑這世間的任何事物。

那是過於古老的禁忌。

是他絕無可能想到的紕漏。

她是鴻蒙之始從那裏誕生的魂靈，縱使如此，歲月變遷，為了他，她已分離了兩次魂魄，太古魂靈的氣息所剩無幾，她到底是有多狂妄才有膽子踏進那片電光穿行的焚焰之中？！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這裏，太古的神雷嘶吼不已，赤紅的血芒四散飆射，斷壁裂石頃刻間化為青煙，足以席卷一切的能量風暴掃蕩肆虐，熔漿轉眼間又熔鑄出新的山石。

每一寸肌膚都猶如被烈火舔舐，每一刻心臟都猶如在被炙烤，他已是如此，更何況是她。

血肉之軀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化成血色塵埃又重新聚攏成形，周而覆始，慘不忍睹。

但是他的視線一刻不離她的身影，她在那裏經受折磨了多久，他就站在這裏守了她多久。

久到他的皮膚都開始潰爛皸裂，他的身形亦由始至終紋絲不動。

不管外界是怎樣的日月輪轉，晝夜更疊，在這裏仿佛連時間都靜止了一般，只充斥著焚毀嘶鳴，火光流轉。

…………

忽而光華萬丈，猶如鳳凰浴火重生一般，火光大盛，卷起一股沖天的浪潮破開了洞頂，投射下星輝斑斕的光柱。

她在火星飛散電光穿行中凝滯了身形片刻，驟然降落。

電光火石之間，他踉蹌幾步，拼盡全力飛身上前抱住了通體高溫的她，自破開的洞頂出了龍冢。

當她睜開眼的時候，流螢渺渺，龍魂與光點循著山勢冉冉升起，天幕低垂，千億星辰璀璨光華。

繁星落目，她笑靨如花，朝著他伸出雙手。

他俯身攬住她虛弱的身體。

她摟住他的脖子，湊到他的耳邊，沙啞著嗓子說道：

“先生，我回來了。”

千山靜穆，雪滿峰巒，兩個身影在紛揚的大雪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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